作者 / 万华山
一条晶莹的散着光斑的白龙,又在何老太的天空飞升摇曳,忽东忽西。她委屈地瘪瘪嘴,闭上眼睛。
半晌,何老太磨蹭到厨房,掀开高粱杆儿锅盖,铲了两铲干饭,盛进碗里。又转身揪起煤气罩铁锅上的玻璃盖子,舀了两勺小滑肉,肉少汤多,勺边搭着几片大葱叶子,倒进干饭碗,她拿手给菜叶子撩进碗,随后,用筷子搅了搅。她一手端碗,一手拄竹竿。挪到了门口。连续阴了十拉天,雨啦,雪啦,都没下下来。老天爷倒是放晴了。何老太后腰摩墙,安坐在门口废弃多年的石磨盘上。她眯着眼,望了望晴好的远天。摇摇头,瘪瘪嘴,慢慢儿,闭上眼睛,摸索着往嘴里扒饭。从秋到冬,何老太,就这么闭着眼睛吃。她本来饭量不大,这几个月吃得更少。豫南地区的农村人把干瘦的老太太称作老妈壳子。何老太几个月这么吃下来,血肉干瘪,更符合壳子的象形意思了。
年过七旬,高血压、贫血、冠心病、类风湿、 腰肩盘突出, 岁月的消蚀作用对何老太的身架子硬扎硬打,一滴都没浪费。 中秋过后,老伴张年宏开电动三轮,把何老太驮到息县人民医院。量了血压,轻度偏高,医生嘱咐,别吃太咸。何老太瘪瘪嘴,想絮叨点什么,张年宏捶捶她手臂,止住了。之后,在医院走廊里,问了几个护士大姐,才找到二楼眼科,检查的眼睛。医生诊断,老年性生理性飞蚊症,开了几瓶消炎的眼药水, 叮嘱多注意休息。这趟就医的旅程就算是结束了。我童年时期,有次伤风感冒,发完烧连续一个礼拜,无精打采,吃不下饭。我奶奶说,这孩子平时飞虎乱跳的,一年到头不碰先生的门鼻子,这回咋了,别是碰上了那个脏心的鬼。主张“往外瞧瞧”。在往外瞧瞧这方面,村里的沈老太,是公认的权威,一是她老人家知道的多,扶乩问鬼的仪式计较正统,二是,沈老太英年早逝的丈夫,张昭景是十里八村不可多得的赛华佗,从爷爷那辈就是行脚医,堪称杏林世家,各种中西医门道加上民间偏方,救治一方百姓。张先生悬壶于内,沈老太济世于外,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。等我奶奶拎着鸡蛋造访沈老太,不巧的是她不在,赶去十里外的杜庄给女子伺候月子。回来的路上,何老太听闻了这个事,主动请缨,要给我问卜。众所周知,梅、何两位老太按现在的话说是闺蜜。何也颇得梅的传承,具备通神通鬼的异能。并且坚辞不要鸡蛋。我站在院门口看两头小山羊干架,何老太跑在前面,后面跟着气喘的奶奶。那时候,何老太走路,还是抬起膝盖走踢步,不知道什么时候,她走路是鞋底子擦地往前挪移了,我奶奶现在也是这样走。何老太走进了,撸了撸我的头发,摸了摸我的脑门子,开始一场采访,问我在发烧之前都野过哪些地方,我说了几个大水塘和荒地,何老太若有所思。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嗵嗵的,还是忍不住跟进了厨房,又跟到堂屋。何老太先是在灶台锅肚子里掏出一款锅灰块,拴上白棉线,系在一根竹筷上,又找了白瓷碗,倒了半碗水,开始念咒,接着悬起筷子,锅灰块绕着碗沿旋转起来。何老太问,二大爷,是不是摆拾孩子呢?咋了,在下面推牌九输了,缺钱花?要是你,就南北走。李婶子,是你?还在地上就爱逗别人家孩子,你要挂牵侄子一家人,就明说,东西走,过年让孩子给你烧个香?……我只觉得天地阴森,在空落昏暗的堂屋里,挤进了一堆不认识的人,摆开陌生的面孔,朝向我。我赶忙跑回卧室,蒙上被子,惊出一身冷汗。不知道何老太问出了什么,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,不久,我奶奶去北坡坟圈子——我伤风前放羊的地方——烧纸烧香,过没几天,我就乱蹦乱跳,到处野开了,奶奶嘱咐我,以后别再到北坡放羊,说,这些鬼爱逗弄小孩,没存着好心。 图源:视觉中国
一眨眼,二十多年过去了,我在北京打工,回家过春节。上街经过何老太门口,还见她闭着眼睛吃饭,吃完一口, 嘴里念念有词,她已经没有几颗牙了,整个腮帮子像蔫巴的茄子,因为脱水枯皱了。我喊了她一声,睁开眼的何老太,塞满了浑浊的惊恐,随后,都是慈祥。我停下电动车,坐下了。何老太开始说东道西。她感慨,快过年了,三个闺女,一个在杭州,一个在新疆,一个在驻马店,都离得远,也都没回来。我说,您儿子,我那个大爷呢?何老太又叹了口气,别提了,在广东卖水果,孬蛋本来要回来,他媳妇不让,说是趁着过年生意好,家里没啥活,就不回来了。末了,她说,不回来也好。我小时候,就爱听何老太讲谚语,念顺口溜,讲故事,那些鬼鬼神神,打仗、逃荒、大集体的事。何老太在夏夜乘凉的时候,坐在磨盘上,磨盘上洗好了几盘梨子、番茄、黄瓜,在门口摇着蒲扇,热心招呼我们,能吸住一堆小孩,我们就躺在老梨树底下的竹床上,抓几个半生不熟的梨蛋子啃着,瞪眼看着星星,也张开耳朵听故事,到了精彩的地方,忘了手里的梨。在很久很久以前,张庄石桥下有个老猴精,老出来害人,后来被一个老道仙收服了。故事的结局,原来老猴精是被恶鬼下了咒,老道仙解了咒,把她还原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,再后来,她嫁给了一个排场的小伙子。从此,我上学路过庄头的青石桥,背后总有一股凉飕飕的冷风,这风里又带着某种期盼。何老太更爱讲的还是——按照我爸的说法——“前八年后八月”的陈芝麻烂谷子事。我毕竟在北京打工,工作关系,也接触一些文化人,不少人996,常年熬夜加班,都有生理性飞蚊症,它是玻璃体液化产生的混浊物,在光线明亮的地方,看向蓝天或者白墙,眼前像是老有蚊子飞舞,或是飘动着透明的浮游物。我尽量安抚老太,告诉她,没有大碍。不用放在心上。何老太听了,往远处看看,又闭上眼睛,扒拉一口凉饭。何老太说,是沈老太告诉她,这是一条飞龙,从天上下来的,吃饭的时候,千万得注意,万一吃到碗里,龙在肚子里闹腾,要让龙王知道了,就把她收走了。听到这个权威的说法以后,何老太,不敢睁眼吃饭。何老太吃的越来越少,我奶奶拄个竹棍去劝她,说何大婶,就是闭着眼睛,也得好好吃饭呀。奶奶劝着劝着,她倒哭上了。她说,给孬蛋打电话,孬蛋听了,在电话里吼她,骂沈老太,说就她知道的多,一辈子神神叨叨的,都啥年代了,还鬼啊神的,还龙下凡,跑到眼睛里了。尽在这胡咧八扯。给三个闺女打电话,也都劝她别瞎想,医生都说了没事了,还能有啥事。何老太,边说边哭,奶奶提醒她,眼睛越哭越坏事,她才憋回去了。听了奶奶的讲述,我突然想到,清代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,曾记载一则故事,“章丘小相公庄,有民妇适野,值大风,尘沙扑面。觉一目眯,如含麦芒,揉之吹之,迄不愈。启睑而审视之,睛固无恙,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。或曰:“此蛰龙也。”妇忧惧待死。积三月馀,天暴雨,忽巨霆一声,裂眦而去。妇无少损。”原来民间早就有龙下凡,藏于人眼的故事。只是,这条蛰龙,在雷雨交加的时节,又飞回天上,山东章丘的民妇“无少损”。而何老太眼中的龙,在视线移动的瞬间,须臾不离,是条恶龙。何老太,一天天瘦下去,她的脸颊风成了茄子干。
我们张庄,大年初一下午,有女眷聚在一起,用川牌打五对的风气,84张川牌,每人起9张,再轮着起,凑到五对,就算赢了。大年初一,除了做饭,不兴做别的活计,尤其不能动针线,男的喝酒抽烟打牌,女的也同样待遇,姑嫂妯娌之间有啥解不开的,也都溶解了,毕竟初一的牌桌不兴说斗气的话。这些年,年轻男女嗜好搓麻将,老年人不会,还是钟情打五对。往年,何老太对于打五对热情得很。今年,没见她出来。奶奶喊了,她不来,同样没来的,包括沈老太,也是身体不舒服,说是得了大病了。治了大半年不见好,已经下不了床了。奶奶喊何老太的时候,她也躺在床上。等我拿着包糖角和曲奇饼干去看她的时候,庄上的几个大婶也在。何老太说,夜里,他们都回来了,她看见了好多人,那些早就消失在世上的人。虽然我早就是坚强的无神论者,过往记忆中的阴风还是穿堂而过,逼进这瓦屋,我听到自己嗵嗵的心跳声。何老太说起九岁那年,我军打跑反动派,算来是战争消停了,可父亲那时被乱军抓了当壮丁,一去不返,母亲也病死了。她幼失怙恃,身边仅有的亲人,是尚未婚娶的舅舅,曾给当地的财主当长工,那时也自顾不暇。再远点,就是在沙河以北的路口镇,有一位表姨,据说嫁给了镇里的大户人家,丈夫耢着好多田地,还在镇上就职过保长。舅舅带着九岁的何妮,星夜赶路,天上飘着大雪,舅甥俩深一脚、浅一脚,往沙河进发,过了沙河,天黑了。眼看离表姨家还远,也不知道确切的地址,就在一片荒地上,孤苦地爬着一座矮庙。舅舅把她放进庙里,说,妮子,你别动,我去找点吃的,何妮点点头,缩在土地爷塑像脚下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黑压压的,伸手不见五指,舅舅喘着粗气回来了。他从怀里掏出两把萝卜叶子,在土地庙旁边摸到一只破陶罐,拗断些茅草,随身带着火呢,抓捧几把雪花,甩到罐里,化开了,煮萝卜叶子。煮熟了,何妮先吃。何老太咧着嘴,说又苦又辣,烫得她舌头都麻了。喝了几口,身上暖和了,她就躺下睡了。一说到这,大颗大颗的泪珠子,滚出来,何老太说,我不该睡的,走了一天的路,我瞌睡虫上来了,我真不该睡啊,不该睡。等到半夜醒过来,舅舅浑身乱颤,在地上打滚,最后缩成麻虾一样,不动了。天纷纷亮的时候,舅舅冻得跟雪一样冰凉。何妮说,她那天晚上不应该睡着的。从那以后,她落下了时常半夜发癫的毛病,一辈子没睡过几个好觉。 图源:视觉中国
大婶们劝她不要瞎想,好好吃饭。热心的赵大婶,慌着帮她下饺子。王大婶拉着她的手,说体己话。也有好事的“炮筒子”老黄大婶,还在问,还看到谁了。大家拿眼瞪她,何老太又哭上了,眼睛通红。她可怜自己的头一个闺女,生下来没多久,就赶上五九年那会儿,缺吃缺喝的。她老公张年宏也是个孤儿,三岁就没了妈,家里没有老人依靠,两口子还都得去公社挣工分。“可怜我那个妮子,满岁也没人哄,捆上灰包,自己在床上爬,回来一打开灰包,哭得一身汗,灰包都湿透了。她要吃奶,那时候,我瘦成个豆秆壳子了,哪有奶啊,半夜嘬得奶嘴子疼,就是淌不出来一滴水啊。只能烫点面水给孩子喝。五九年那会儿,大人也吃不上饭了,干的稀的都没有,我两个腿都肿得跟桥墩子一样。可怜,这孩子不争气啊,还得了肺炎了,一夜喉喉到天亮,生产队的先生说,你这孩子属于营养不良。那有啥办法,大人也没吃的啊。那时候,大妮子才会喊娘。”大婶们听了,都嗷嗷哭起来,那个年代,谁家能逃过这个事呢。赵大婶把饺子煮熟,一看屋子里这形势,骂上了炮筒子老黄,老黄喳喳呱呱,叫起来,骂起来,这才止住了。好歹是大初一的,哪能哭呢,这天只兴想好事,说好事,谁都不能讲不吉利的话。初一的挨晚儿,家家都是吃大餐,煮饺子。跟年三十的规格一样,规矩也一样。煮熟了饺子,大伙回家了。张年宏忙着点香倒酒烧纸钱,放完鞭炮,老天爷和祖宗用了餐,凡人才能吃饭呢,这个颠簸不破的习俗,是不能触犯的天条。大初一的,看到何老太哭哭啼啼,张年宏早就想发作,只是碍着邻居们的情面,才忍住了。我们看他铁着脸,都散了。他家的规矩大,是出了名的。要不然,也不能逼走几个闺女。上世纪80年代,农村流行不同生产队轮着放电影,你方演罢我登场,一块白布单子,能勾得方圆三十里的青年男女,五迷三道,争相搬起小板凳,在傍晚的乡野之间卷起尘土,也扬起浑话与欢声。到了这天,西边天幕的日头尚且倔强高悬,青年们就催着母亲做饭,盼着赶紧吃完赶路。大姑娘、小伙子们,此时的心情是雀跃的、焦灼的,也是隐秘的、窃喜的。张年宏家的四个孩子,属于例外,日头失去劲道的时候,他家的大门就杠死了。除了孬蛋偶然被网开一面,三个闺女只能听着门外的喧腾,垂泪对墙角。四个孩子,搞对象没有一个是自己谈的,都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。规矩大的老张,凡事讲究个正统。尤其是大过年的,从祭祀到衣食言行,虽说“童言无忌”,神灵祖辈也能包容,但孩子们在老张这,未必能被放过一马。二丫头馋嘴,有回没烧香,就伸出手指蘸了下煮猪头的卤水,放嘴里嘬了一下,立马换来张年宏的三个凿栗,打得二丫头呲牙咧嘴,当晚提前进入叛逆期,要离家出走,造出了村里不大不小的新闻事件,流传至今。
大年三十晚上,何老太家祭祀神灵和祖先的场景(作者供图)何老太在九岁那年的风雪天,暂时抛下舅舅,继续往北走,边走边哭边打听,不知道被大雪淹没了几回腰窝子,终于胜利到达了路口镇,会师了传闻中的表姨。从此,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。表姨出身大户,如今又嫁去排场人家,家风自然严谨,处处讲究规矩。我很小的时候,有幸见过这位在祖辈的传闻中以贤惠端庄著称的贵妇人,我那天串门到何老太家,一见到陌生的老太太,就愣住了,她看上去比村里所有奶奶的年纪大,但是身上没有粘一丝灰尘和一根稻草屑,她比村里的小妮们都白,像一块皱巴了的牛奶糖。她把手从好看小火炉边上拿开,摆了摆,示意我到近前,她从夹袄的里兜里掏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零食,我紧张地吸了吸鼻涕,她眉头挤了一下,把东西塞给我,就扭过头,不再看我。我接了,惭愧地低下头,看到她的脚,比我的也大不了多少。何老太注意到了,赶紧拿布片子给我擦鼻涕,牵我到门口,说,明天再来找她孙子小林玩。何老太是19岁嫁到张楼庄的,张年宏已经年届三十,新离异不久。年轻的何妮高挑鲜亮,错就错在有个在旧社会当保长的表姨夫,成分不好。张年宏,瘦小精干,是张楼生产小队的队长,人托人,嘴对嘴,定下这门亲事。成婚那天,送亲的牛车,把几个瓷盆和一个衣柜,连同何妮,送回了十年前,舅舅在雪天送她来沙河以北的原路。何妮是九岁后第一次返乡,沙河附近的生产队,把沙河挖得幽深,九月的沙河水很凉。她找了,土地庙不知道啥时候坍成一堆碎砖,淹没在大公社的田畴间。新媳妇进门,十九岁的主妇,似乎一个将军,统帅着一家零碎的千头万绪。除了男人,还有公爹与后妈。何妮在表姨家,习惯于乖巧低顺,总是跟着打下手,她是表姨家生活细节的完美战士,从来不是拿主意的那一位。缝衣做被,锅上灶下,生儿育女,生活的针头线脑,对她都是头一遭。生头一个闺女,殁了。张年宏已经不是队长,但是他批斗她,都是她没带好,证据是她头回带孩子,没经验。何老太爱哭,张年宏不爱,张年宏评断:“蛤蟆尿多”。他说,从后母不让他上学,七岁就打着牛腿下地那天,他就再也没哭过。何老太正月初五,又大哭了一场。从出嫁到张楼庄,就教她女红护着她的导师加闺蜜沈老太,前一天晚上,谢世了。一根裤腰带,坠下去,又飘起来。卧病在床,日子一长,饭菜供应也没那么及时了,要强的沈老太没少跟儿子儿媳拌嘴。临走前,老妯娌们去看她,沈老太像个哲学家一样发问,人活着,到底为个啥啊?大家七嘴八舌,劝她别瞎想。初五是“破五”,送穷、吃饺子,按照规矩,妇女不兴出门。何老太在家哭,一天里,米水不打牙,从一个括弧哭成问号,从问号哭成躺倒蠕动的波浪线。张年宏没说她,焚香烧纸,放完鞭炮,下饺子,在她床头置下一碗。
何老太的针线活和灶上的手艺,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孙子、孙女、外孙子、外孙女的棉裤棉袄,毛衣鞋子,她少不了积极张罗。尤其做鞋,样子多,经穿。她屋里的房梁上,除了晒的菜干、猪尿泡灌着的鼓囊囊的腊肉,还有一个显眼的风景,就是一条横搭的竹竿,串着一双双大小不等、款式各异的布底鞋,提溜搭挂,好年景的葫芦藤子,挨着挤着生出葫芦娃,也是这模样。她信奉多子多福。九月半,儿孙们给她拜寿,何老太合不拢嘴,穿着新衣裳,手脚一天不适闲。烧鱼、炖鸡,炒腊肉。临走,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上,都挂上几双新鞋子,晃荡着离开。我小时候有双虎头鞋,就是出自她手,和同村的孩子一起上脚,都是驴跑马奔的,别家孩子都穿掉底了,我的虎头鞋只是鞋帮挂破了线,让奶奶缝上几针,让给弟弟,弟弟又穿了一年。 图源:视觉中国
后来,不知所踪。我们几家邻居夏天的番茄黄瓜,是何老太挎着竹篮子挨家送的,放在青蒿叶里,据说能保鲜。每逢年节,我们当地人家都蒸上两锅包子,一锅红豆包,一锅猪油渣青菜包,红豆包是半圆形的,菜包顶上拧朵花,何老太的包子是标准的半圆,连菜包上的花,也比我们这些家的周正。奶奶说,何老太拧包子花,只要花型有一点不匀称,就毁了重做,她说,何妮,何必呢?歪点也不耽误包子还是那味,但是她不听,就是个死心眼。何老太死心眼的地方可太多了,我记得她不吃我们夏天都吃的田螺,说是田螺一伸出头来,有鼻子有眼,是条命,一盘子田螺,就是多少家子的命。哭了几天的何老太,这会儿,就像一颗受了惊的田螺,闭上了眼睛,把自己锁在被盖里。谁叫也不起。正月初九,沈老太出殡,儿子找了车,拉到县城的火葬场。何老太一大早就起身,勉强打起精神,拄着拐,在村口等着。从新世纪开启,农村就实行火葬,由政府监管执行,是为了保护耕地。也有个别农户,家里老了人,乘夜偷着土葬,不起坟,不立碑,不声张。只是逢年过节,对着一片田地烧纸钱。何老太几次跟儿子提,都被儿子不耐烦地喝止了,那是要冒政策风险的,抓住了,除了挖坟还要罚款,孬蛋把重音落到罚款上。何老太跟奶奶数落儿子,娶了媳妇忘了娘,最后提到身后事,何老太会说出那句任命的话,死了还讲啥,哪怕孬蛋给我填到沟里喂野狗,我闭了眼,也看不到了。何老太80年代那会儿,出了这辈子最远的一趟远门,去驻马店市里,看病。那是到万不得已了。据说医生扎着她手指,都扎不出一滴血。从驻马店回来,她捡回了一条命,老天爷还了四个孩子一个妈。张年宏一辈子省吃俭用,这回算是大出血。此后,老两口吵的少了。何老太,还得指挥着自家的杂牌军,与生活战斗。奈何,一身的零部件,老旧的老旧,磨损的磨损,但她始终也没再大修大补。土里生来土里长,人吃五谷杂粮,没有不害病的。小病,挺一挺,过去了。严重了,还有偏方呢,偏方也能治大病。再不管用,只能“往外瞧”了。2003年,河南开始试点新农合,逐渐有了基本医疗报销。从2010年,在新农合基础上,加入了大病医保。到2020年以后,一年缴费300元,县域内就诊医药费能报销60%以上。老两口随大流,有个头疼脑热,憋不住的时候,也去村镇的卫生所里输液。输液在老一辈农民的观念里,属于高端医疗,任有再大的毛病,就没有输液不能起疗效的。透明的液体,一滴一滴流到到静脉,输往全身,这份安全与自足,好比菩萨降临。沈老太下葬那天,是正月十二,何老太又坐在石磨上,抚了抚硬邦邦的石磨眼子,念叨,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请自己去。何老太属猴,虚岁八十了。关于阎王,我记起小时候的一则童谣,也是传自何老太:咱是铁打的,铜倒的,阎王爷不要的。一晃眼,正月十五过去了,出了十五,年就过完了。我也用光了年假与请假的额度,再次踏上了北漂的列车。从春到夏,又到了八月十五,回去过中秋。我没忘了何老太,跑过去看她。几个儿女都回来了,刚踏上门边就撞上小林,慌着给我递烟,好家伙,都抽上中华了。一家人里,就算他是何老太的宝贝疙瘩,小时候,何老太下田下地,都驮着这个大孙子,如今出息了。开着新车载女朋友回来的。我说,你奶奶咋样了。小林说,好得狠。我去打招呼,何老太不知道什么时候,辞掉了行政总厨,给女儿们打起了下手,忙前前后,还是不适闲。至于眼睛里的龙呢,大概飞走了。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,也长期接受投稿。关于稿件,可以是大时代的小人物,有群像意义的个体故事,反映社会现象和社会症候的非虚构作品等。投稿邮箱:reflections@thepaper.c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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